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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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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4)

那一天,商挽琴傷心得羽毛球都不打了。

她跑回家,撲到床上,把臉埋在枕頭裏。沒哭出來,但心裏悶得慌。奶奶來敲門,問她怎麽了,她說沒事,再問,她就吸吸鼻子,撒謊說自己感冒了。

“哦喲,我就說你天天汗流浹背地跑來跑去,又不及時洗澡、換衣服,遲早要感冒的……”

奶奶念叨著下了樓。不久後,她又帶著一碗加糖的牛奶粥回來,哄商挽琴喝下。到了晚上,爺爺又做了一桌子好菜,清淡營養,都是商挽琴愛吃的。

“音音乖哦,吃好了才能早早恢覆。”爺爺殷勤地給她挾菜,還像她四五歲時一樣哄她。

商挽琴被哄得胃口大開,第二碗飯吃到最後,才想起來自己理應是個“病人”。她心虛地擡頭,卻見二老都笑著看她,眼神非常慈愛。

奶奶從容開口:“和七七家裏那男孩兒吵架了?”

爺爺跟著點頭:“肯定吵架了。”

“……我還什麽都沒說呢。”商挽琴扁嘴,“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吵架。”

“為什麽這麽說?”

“我……我想跟表哥當朋友,”商挽琴猶疑道,“但表哥好像不想跟我當朋友。”

“唔唔,朋友啊。”爺爺率先開口,一邊點頭,一邊深沈地咀嚼著一塊軟爛的牛肉,“那也沒辦法,只有兩個人都想當朋友,才能當朋友。”

商挽琴不吭聲,吸吸鼻子。

奶奶暗中瞪了爺爺一眼,清清嗓子,說:“要不要奶奶去幫你和那孩子談談?”

“哎呀,不要!”商挽琴嚇了一跳,險些吹出個鼻涕泡,連連擺手,“不要不要!”她都這麽大了,還要家長介入這些事,她會很沒臉見人。十幾歲的時候,大家都覺得自己已經很大很大。

奶奶看著有點悻悻,不再說什麽。爺爺笑呵呵的,看著越發慈眉善目,像中國畫裏的老神仙。他慢悠悠地說:“音音,那你有沒有想過,七七的表哥為什麽生氣?”

商挽琴低下頭,用筷子戳碗裏的牛肉。過了會兒,她才點頭,悶悶地說:“知道。”

“因為表哥身體不好,不能劇烈運動,他心裏肯定不好受,但我那會兒忘了,還說要教他打羽毛球……”

說到這裏,她扁扁嘴,有點委屈地說:“可他也不該那麽說嘛,我哪裏討厭了?我一點都不討厭……對吧?”

猶猶豫豫的疑問,引得兩位老人心疼了,忙不疊哄她。

“不討厭不討厭!我們音音是天底下最招人喜歡的寶貝!”

“就是,誰看不出這點就是誰眼瞎!”

“我們再也不理七七的表哥了!”

商挽琴破涕為笑,心情開朗不少。她仔細想了想,做出決定:“好吧,我有錯誤,他也有錯誤。那……如果他先跟我道歉,我就也和他道歉。”

“他得道歉一百次,我們音音才能勉強原諒他呢!”奶奶威嚴地總結,爺爺連連點頭表示同意。

他們接著又問:“那音音,你還去七七家裏嗎?”

“……不去!”商挽琴抱起雙臂,以表決心,“我和七七出去玩。哼,等他道歉了再說。”

這一等,寒假就到了尾聲。冬春之交的假期,本也沒有夏日漫長。商挽琴忙著玩、寫作業、跟著爺爺練習書法、跟著奶奶學寫論文。

只有過年那幾天,七七家裏人過來拜訪的時候,她才又見到喬逢雪。因為人多,他表現得風度翩翩,微笑如春風拂面,還客客氣氣地叫她音音,將手裏一盒點心遞給她,說:“美國的巧克力糖,音音喜歡吃甜,就都拿去。”

七七在邊上眼珠子亂轉,故意大聲說:“表哥,我也喜歡吃甜啊!”

他笑:“不也給了你嗎。”

商挽琴盯著那盒巧克力,又去盯著他。他的臉還是那麽好看,頭發打理過了,沒那麽細碎淩亂,柔軟地垂下,修飾了他目光的清寒。

可是,這才不算道歉呢。這叫客套,別以為她不知道。

商挽琴性格再好,到底也是被寵愛長大的孩子,這會兒脾氣一上來,才不管有沒有客人在家,狠瞪了喬逢雪一眼,大聲說:“我才不要!”

說完,她就拉著七七往外跑,還故意說:“七七我們去放煙花!”

七七沒反應過來,楞楞地問:“白天放煙花?”

“對!”

商挽琴下定決心不回頭,就算爺爺奶奶有點不好意思地在和商家人解釋,她也不會回頭。但其實沒跑幾步,她就忍不住回頭了,想著偷偷看一眼,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。

清瘦的少年直直立在那裏,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。他臉上沒了笑,淡色的嘴唇抿著,手裏的紙袋被他捏得死緊,好像能聽見紙張褶皺時擦擦的尖鳴。

那樣的表情,好像某種難以說出口的失落。

……一定是她想太多了。商挽琴扭過頭,堅決地想著,也堅決地跑開了。

那年春風來得早,玉蘭早早開花,當第一樹玉蘭花盛放時,商挽琴和七七回到了學校,也回到繁忙的課業中。

這麽忙,論理她不該有空再想其他。可每個周五和周日,當她踩著夕陽的影子回家或離家時,她總會望一望七七家裏的方向。她看得見那扇窗,但那扇窗戶永遠拉著窗簾,透著朦朧的燈光。

說不清為什麽,商挽琴更生氣了。原本還在想,如果他先道歉那她也道歉,現在她不知不覺同意了奶奶的那句話:除非他道歉一百遍,否則她永遠都不原諒他了。

永遠,永遠。小孩子不知道分量,總是能輕易說永遠。

開學沒多久,七七開始給她帶禮物。糖果點心,精美的筆記本,好用的羽毛球……林林總總,許許多多。以前她們也經常互送禮物,卻都是小東西,隨手分享而已。她們家境富裕,但家風奉行適度,零花錢不會太多。

因此,收到三千塊的寫樂限定套裝時,商挽琴嚇了一跳。寫樂是日本的鋼筆品牌,企業本身不大,但筆尖打磨出自名家,很適合中文書寫,能寫出明顯的輕重變化甚至牽絲,因而受人追捧。它也被戲稱為“換殼大廠”,因為它每年都會出各種限定,筆尖不變,但換個漂亮的外殼再搭配同色的墨水,一千的鋼筆輕易能賣三四千。

商挽琴的爺爺是中文系的退休教授,一手毛筆字相當出名,還是本省書法協會的會長。但也恰恰因為老頭兒擅長、熱愛書法,便要求商挽琴主攻毛筆,只要毛筆寫好了,硬筆還不是輕輕松松?那些幾千塊的鋼筆都是資本主義騙人的!——爺爺是這麽說的。

因此,商挽琴從沒擁有過上千塊的鋼筆。她知道寫樂,主要是因為“換殼大廠”的審美確實好,鋼筆名字起得唯美,殼好看,墨水調色也漂亮。上個月的時候,她對七七提過一句,說想知道寫樂用起來到底是什麽感覺,誰知道現在就拿到了實物。

“你最近發財啦?”商挽琴瞪圓了眼,“幹媽突然打算放手讓你花錢了?最近總送我東西,現在連三千多的鋼筆也隨便送了?”

沒想到七七突然也瞪圓了眼,脫口而出:“什麽?這東西原來這麽貴!我還以為就是鋼筆……”

聲音一頓,七七猛地反應過來,眼神亂飛,幹笑出聲:“哦,不是,那個,我當然知道價格啦哈哈哈,我是說,我家音音想要嘛,沒關系的沒關系……”

在商挽琴的註視下,七七的聲音越來越小。兩人親密無間,誰在說謊,真是一眼就懂。

商挽琴嚴肅起來:“七七,你和我說實話,你難道——”

七七用軍訓立正的姿勢站好,大氣不出,緊張地看著商挽琴,等著她“宣判”。

“——羨慕班上富二代亂花錢,就偷了幹媽的錢?!”

短暫的沈默後,七七撲上來,使勁壓在商挽琴身上,還去扯她的臉。

“音音你這個笨蛋我怎麽可能偷我媽的錢你這個笨腦袋笨腦袋笨腦袋!你就想不出別的解釋嗎笨笨笨笨笨——”

“你才笨你才笨你才笨——”

商挽琴奮力反抗。

鬧了好一會兒,兩人氣喘籲籲停下,頭發亂糟糟,臉上都帶笑。七七又過來摟商挽琴的肩,問:“其實我早就憋壞了。”

商挽琴不吭聲,過了會兒才說:“你憋什麽了你。”

“我們音音還懂裝模作樣了!”七七大人樣地拍拍她頭,“我直說了,雖然表格不準我說……那些都是他給你的。”

商挽琴立馬從桌上拿起鋼筆套裝,往七七懷裏一塞:“還回去,我不要。”

“哎喲——他會傷心的。”七七苦了臉,“我表哥那麽柔弱溫和的人,悶悶不樂往那兒一坐,我們全家都心疼了。你理理他嘛!他以前都不跟人玩的,好不容易有個人和他玩,你幹嘛不理他?”

商挽琴一聽就來氣:“他也太會裝模作樣了吧!他才不,他明明……”她嘴裏磕絆一下,斬釘截鐵地說:“他才不可能傷心!”

七七露出迷惑之色:“裝模作樣?”

商挽琴頓住。她想起來,她答應過喬逢雪,不把他兩面派的本性說出去。再不高興,她也不會食言。

見她不說話,七七也沒追問,就拉著她的胳膊晃來晃去,改成撒嬌:“哎呀音音,你就當可憐他——”

“他才不喜歡別人的可憐。”

商挽琴脫口而出。說完,兩個人卻面對面都楞了楞。

七七眨巴眼,遲疑道:“我怎麽覺得你比我更了解表哥……?”

“你的錯覺。”商挽琴皺著臉,想了會兒,又看向那套寫了限定套裝。銀藍漸變的筆殼,好似月下薄雪,又如冬日幹凈的晨霧。氣質和他真像。

“……這樣好了。”商挽琴別過臉,“他自己來道歉,我就理他。”

下一個周六,四月十號。這一天也是商挽琴的生日,她過得很熱鬧也很開心。一大早就換了新衣服,樂滋滋地接受祝福和禮物。父母在外地回不來,打了視頻電話過來,還被奶奶罵了一頓,只能苦笑連連。

七七一家也來了,喬逢雪也在,還是那種假模假樣的完美樣子。商挽琴看他好一會兒,沒覺得他有什麽不開心,也不像有話要說,就覺得是七七誇大其詞,背過身不搭理他了。

吃過晚飯,七七一家回去了。商挽琴洗了個澡,出來邊擦頭發邊拆禮物,拆到喬逢雪那個包裹的時候,一封信掉了出來。

深綠色的信封上印了漂亮的火漆印,鼓鼓囊囊的,一看就知道是很長一封信。

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紙質的信。信息時代,什麽都電子化了,除了書法愛好者,誰還會寫信?這麽想著,商挽琴忍不住註意到,他在信封上再次寫了她的全名,把“商挽琴”三個字寫得清峻秀美,似山巔橫著細雲,一看就是下功夫練過瘦金體。

學誰不好學瘦金,宋徽宗是什麽好人哪。商挽琴繼承了爺爺的“因人判字”,就在心中假惺惺地嫌棄了一句,就好像這樣一來,便能掩飾她心臟輕微的抽痛。那種奇怪的心悸,又一次襲來了。

她呼吸幾次,才拆開信封。開篇就是三個字:對不起。

好長一封道歉信,洋洋灑灑寫了許多,說他那天說討厭不是真心,說他其實羨慕甚至嫉妒她的健康,說他曾經喜歡足球,卻永遠不能上場,也沒人願意和他一起。

說著說著,筆墨卻轉去了游戲。他承認,說他起初讓她玩恐怖游戲,只是想嚇她、看她出洋相,沒想到她挺有游戲天賦,讓他刮目相看。

——如果你的確不喜歡游戲,也不必繼續逞強,我也不會再提這件事。

他是這麽說的。

商挽琴反覆將信看了三遍,接著從床上彈跳起來。她才換了家居服,又匆匆忙忙患上裙子。吹幹頭發後,她本來已經往門口跑,卻又折回來,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。

“——音音,你去哪兒啊?”

奶奶在院子裏侍弄花草,被她的風風火火嚇一跳,高聲問道。

“我去七七家!”

商挽琴跑走了。

這時她聽見爺爺的聲音,大概是老頭兒從樓上書房裏探出頭。

“是去找七七的表哥吧?”

商挽琴步伐一頓,跑得更快了。風裏隱約傳來老人的笑聲,還有奶奶無奈的聲音:“哎,這才高中呢……”

什麽意思呢?“這才高中”,這是什麽意思?她好像懂了,又好像沒懂,也或許是不想懂。在那個夕霞褪去、天光仍在的傍晚,她只是奮力往前跑去。

跑到那扇窗戶下面,她喘著氣、緩了緩,直起身,招手的同時大喊。

“表哥——表哥——”

喊了兩遍,窗簾就拉開了。那扇仿佛永遠緊閉的窗戶,也打開了。他傾身看來,手抓著窗沿,像停在懸崖邊緣的蝴蝶,那姿態實在令人擔心。

商挽琴燦爛地笑起來。

“表哥,我們一起打游戲吧!”

他是個清冷的人,總是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,無論和他說什麽,他的回答都會慢一拍。那種緩慢代表著漫不經心,暗示著某種態度,告訴你你對他而言無關緊要。

但那一次,他的回答緊跟著她的話音而來,幾乎和她最後一個字同時響起。

“——好。”

雖然看不清,但那時她堅信,他一定也笑了。

“隨時都可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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